如果你在伦敦询问一个爱尔兰下层劳工来自何处,他首先会告诉你自己来自老爱尔兰,然后又会补充道:“每个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
这样的评价同样适用于那些按行计酬的一便士记者们。倘若要问,这世界上善恶两极分化最大的行当是什么,那必然是他们。其中既有坚持事实真相、不畏强权的自由调查记者,也有见钱眼开胡编乱造的造谣生事者。然而令人痛心的是,在一便士记者中,后者的数量远胜于前者。
为了能够蒙蔽负责审稿的副编辑,进而达成在报社成功过稿的目的,一便士记者甚至会精心设计骗局。
为了最大限度地从中获利,有时两个人会串通一气,他们约定其中一人在当天投稿,而另一人则在次日向报社发送详细的反驳,坚称第一个人的报道在细节上有错误,以便让审稿编辑确信这篇离奇的报道并非纯粹虚构。
虽然这种骗术一旦被识破,报社编辑自然总会留心当事人的后续来稿。但投稿人也有办法应对,他们会通过化用新笔名,或者付些酬劳请他人代投文稿,来规避报社的封杀令。
伦敦报纸上那些措辞含糊的风流韵事、离奇悬案,有相当部分都是这帮一便士记者发挥想象力的作品。
在这个行当里,甚至有人可以凭借循环使用同一套编故事的模板,一次赚上200到250镑。等到两三年后,健忘的伦敦读者不记得这套故事的时候,他便可以故技重施,改改细节、名字和地点,换份报纸投稿刊发,再赚两百镑。
尊敬的大卫·刘易斯先生就是这样一位一便士记者中的佼佼者。
他早早的就发现了这个行当的奥妙之处,放弃了那种劳心劳力四处碰运气的低端打法,在不断地实践中,逐渐摸索出了一套可以复用的故事模板。
他的自杀报道模板在行业内几乎可以算作一门独门手艺了,他自己管这套玩意儿叫“落水式叙事”。
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的,伦敦的清晨、雾气、泰晤士河堤,用三两句话勾勒出那种潮湿、模糊的氛围。接着,他会安排一位体面却不幸的自寻短见者。如果写的是绅士,则必然上周还出现在某个俱乐部的晚宴上。如果是淑女,则总是会留下一张写满抑郁、内疚或者被背叛的字条。
在刘易斯的笔下,自杀的原因永远带着一层模糊的浪漫主义色彩,要么是因为爱情、要么是因为债务、要么是信仰的崩塌,当然了,由于最近科学越来越受到社会的追捧,所以刘易斯也与时俱进的在动机一栏新增了受困于科学的虚无……
这些都是刘易斯反复轮换的题材库,他甚至专门有一本记事本,按字母顺序罗列着各种自杀动机的索引。当他灵感匮乏的时候,只要随手翻一页,就能立刻拼凑出一个好故事。
真正让刘易斯得心应手的,还是他对细节的处理。
他总能编出一些看似真实确凿、实则无法查证的小细节,比如说“那位绅士的外套右口袋中揣着一枚破裂的怀表”,又或者是“他的左手戴着一枚印有。字样的戒指”等等。
当然了,哪怕是这种压根无法证实的细节,有时候也会阴差阳错的对上。
年初的时候,刘易斯就曾对某位绅士从滑铁卢桥跳河自尽的传闻做了“详尽报道”,请原谅我实在不能说是“如实报道”。尽管刘易斯宣称自己亲眼目睹,并且以极其煽情的笔调,对逝者的轻率之举表达了痛惜。文中还不厌其烦地描绘了死者的容貌特征。但理所当然的,尽管泰晤士河警大力搜寻,可尸体始终未能找到。
当这则新闻出现在晨报上后,翌日,两位绅士便造访了报社,并表示新闻报道中对不幸者的描述,非常像是他们失踪两日的亲人,还恳求报社能够允许他们面见撰稿人,以便核实死者身份。
当报社通知刘易斯时,难免的,用他本人优雅的措辞来说,那就是自己陷入了困境。
不过,他随后灵光乍现,确信这个念头能让他体面地摆脱困境。
他随即前往报社办公室,两位绅士正焦急地在那里等候他的到来。
“很抱歉打扰您。”刘易斯刚到,其中一位绅士便立马起身:“但这真是个令人痛心的案件。”
“确实如此。”另一位绅士也叹气附和。
“二位指的是那个投河自尽的不幸之人吧?”刘易斯摆出一副殡葬师般凝重的表情,似乎对两位先生流露出的痛苦深表同情。
“是的,就是那位不幸的死者。我们……唉,我们非常担心他是我们的近亲,刘易斯先生。您能否请您详细描述下他的外貌特征?这样我们才能确认他是否真的是我们的亲人。”
“您亲戚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金色的。”
“喔!万幸!那这位不幸的死者就不是你们的亲戚了,因为他的头发是乌黑的。”
两位先生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先生,我向您保证,我们无比感激您如此爽快地满足了我们的愿望。”
“举手之劳罢了,我同样为二位感到高兴。”
“实在感激不尽!这点微薄心意请您收下,权当是补偿给您添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