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慢悠悠,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在巴塞罗那,很是风光了一场?那个临时增加的专题研讨会,反响热烈?连玛丽·维特根斯坦都表示要关注你的后续研究?”
李乐心里一紧,来了!他就知道躲不过去!他赶紧挤出最谦逊的笑容,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教授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那就是运气好,撞上了,抛砖引玉罢了。所有的思路、方法,那都是沐浴在您和森内特教授两位导师的学术光芒照耀下,才勉强生出的一点小火苗,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呵,”克里克特轻轻嗤笑一声,显然不吃他这套糖衣炮弹,“光芒照耀?我看是森内特那老家伙拿着放大镜,恨不得把你那点小火苗吹成森林大火吧?”
放下杯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变得严肃起来,“社会学那边,你算是搭起了架子,有了点基础,甚至可以说有了个小小的成果。但是。。。。。。”
“人类学这边呢?除了应付课程要求写的这些不痛不痒的综述,”老太太指了指那叠红笔批注,充满了警示意味,“你真正的思考在哪里?你对人类学核心问题的切入点和创新想法又在哪里?”
“下一年,你就要开始准备资格论文了,再然后就是博士论文。你是打算就在社会学那一亩三分地里深耕细作,拿人类学当个点缀,混个学位了事?还是说,你也能像对待网络社会学那样,在人类学的领域里,给我弄出点真正有意思的、属于你自己的动静来?”
李乐多聪明一个人,立刻品出了克里克特话里的味道。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敲打,是提醒他别顾此失彼,别到最后变成了社会学家的嫡系,人类学成了陪衬,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与森内特那老头别苗头的意味?
这一老头一老太太,是暗地里把他当学术战场了?
但他反应极快,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脸上露出一种“您可算问到点子上了”的表情,虽然这表情一半是装的,“教授,有!我确实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正想找机会向您请教!”
“哦?”克里克特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您看啊,”李乐组织着语言,“我在做线上社群研究的时候,越来越感觉到,那些社群不仅仅是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形式,更像是一个个。。。。。正在生成的、独特的田野。”
“人们在里面建构身份、形成规范、发展出独特的语言和文化符号、进行交换、甚至产生新的亲属关系想象。。。。这跟我们传统人类学家跑到亚马逊雨林或者太平洋小岛上去研究的初民社会,在本质上,是不是有某种奇妙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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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克特微微点头,眼神里多了点兴趣,“继续。”
得到鼓励,李乐胆子大了些,语速也快了起来,“所以我在想,能不能在网络社会学的基础上,引入人类学的视角和方法,搞一个。。。。嗯,暂时叫虚拟世界的人类学研究或者数字民族志?”
“具体点就是,研究在虚拟世界中,人类如何产生新的经验、实践和行动模式,技术平台如何像新的自然环境一样塑造着人们的互动,人与技术、人与人的聚合又如何产生新的社会联结与文化形态。”
“比如,网络游戏里的装备交易系统,是不是一种新的经济制度?粉丝为偶像打榜形成的组织,算不算一种新型的部落?那些网络流行语和表情包,是不是数字时代的仪式性符号?”
“我们可以用参与式观察深入这些虚拟社群,用深度访谈理解参与者的意义世界,甚至分析平台数据和用户生成内容,就像分析部落的器物和口述史一样。。。。。这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在技术加速演进的时代,人何以为人这个老问题,正在出现哪些新的答案。”
李乐越说越觉得这想法有意思,开始佩服自己,虽然这些不是他临时瞎编的,确实是最近琢磨社会学时偶尔闪过的念头,只是没来得及系统化。
克里克特安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等李乐说完,她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思路。。。。。听起来是有点意思。把虚拟空间视为新的田野,关注技术环境下文化的生成与变迁,这确实是人类学应该回应时代的前沿方向。比你刚才交的这篇陈词滥调的综述,要有潜力得多。”
语气依然平淡,但李乐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类似“这小王八蛋总算没笨到家”的微光。
小李心里一喜,刚想松口气,就听克里克特话锋一转,“但是,”
又拿起了那支红笔,轻轻点着桌面,“想法只是想法。从想法到扎实的研究,中间隔着一整个大西洋。你的理论准备呢?如何将经典人类学概念操作化,应用于虚拟环境?”
“方法论上,如何保证在线参与观察的伦理和有效性?如何处理海量的、非结构化的网络数据?”
老太太指指李乐,“空谈无用。这样吧,给你两天时间。。。。。”
“两天?!教授,这综述还要修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