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峻赶紧请罪:“皇后恕罪,是臣请他过府一同参详那张拓片。臣……”
明绰打断他,又问冯濂之:“那你躲什么?”
冯濂之低着头,只道:“草民卑贱,不敢污了皇后的眼。”
明绰低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冯濂之始终没有抬头。温峻已经伸手去够他的拐,想站起来替他求情,但明绰只道:“那就一起坐下吧,也跟我讲讲,那拓片上到底都说了什么。”
冯濂之一惊,没忍住抬头看了明绰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应了一声:“是。”
实际上那拓片讲了什么,他们俩也没参详出来。三人边喝茶边聊,倒有一半时间是明绰在旁敲侧击地问冯濂之的身世。他祖籍在凉州,十三岁时,家乡被乌兰人劫掠,父亲被杀,他与母亲都被掳回了西海做奴隶。后来乌兰郁弗一路打进汉人的地盘,要权贵们学汉话,齐木格学不会,也不肯学,便从羊圈里把他挑了出来,带到了长安。
明绰一听就明白了,冯濂之谈吐得体,当初被齐木格带到御前,面对乌兰徵也没有畏缩之意,从十三岁起就做了乌兰人的奴隶,如今还能与温峻交游论学,这份学识气度,想来遭难之前也不可能是普通人家。
“当年是我轻慢了冯先生,”明绰举了茶杯代酒,“先生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冯濂之仓皇跪地,忙道:“草民不敢!”
明绰伸手欲扶,冯濂之不敢沾她,跪在地上缩了几步,明绰只好收回手:“先生起来吧。”
冯濂之犹豫片刻才起了身,一张脸煞白,耳朵尖却红得要滴血,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情绪,却不敢泄露一丝一毫。
“那你母亲如今可好?”
冯濂之垂头:“家母不耐劳苦,早就去世了……”
“可还有亲人在世?”
冯濂之还
是摇摇头,明绰不确定这是“没有”,还是他也不知道。
“凉州如今也在大燕治下,”明绰想了想,“已太平多年了,冯先生可有回乡寻过亲?”
冯濂之苦笑了一声,只道:“草民这条命是丞相给的。”
言下之意,便是齐木格不放他走了。明绰眉毛一扬,与温峻对视了一眼,只见温峻神色有些不自然。他与冯濂之结交,自然知道两人立场不和。但实在意气相投,像遇到闾久须氏拓片这种事,实在也没有旁人可以一起参详,温峻一向都是不提丞相。但如今话已提到了丞相,冯濂之自己也知道不能久留了,执意告辞请退。温峻也没留他,等他一走,忙向皇后告罪。
明绰并不生气,只是反问他:“温大人何罪之有?”
“臣与冯濂之结交,纯为学术之故……皇后明鉴,臣绝无与丞相攀附之心!”
“我知道。”明绰敛了敛袖子,也起了身,“你要是有那个心,也不会被人打断腿了。”
温峻跪在地上:“皇后放心,臣不会再见他了。”
“这又是何必?”明绰笑了笑,“知己难得啊,温大人。”
温峻一时摸不清楚皇后这是真心话还是敲打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明绰的脸色。他与齐木格的翻译是好友这件事,连太后都没敢告诉。今日也是突然被皇后撞破,实在没办法。
明绰又道:“你既与他结交,他父亲叫什么名字,你总该知道吧?”
“臣……”温峻茫然地眨了眨眼,“知道。”
“那就派人去凉州,找一找冯家可还有亲人在世。”明绰看着他,“知己一场,温大人这点事都不愿意帮他吗?”
温峻又眨了眨眼,他当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但现在是皇后亲自开的口,温峻只是怔愣了片刻,便马上俯首行礼:“臣明白了。”
明绰笑了笑,抬手把温峻从地上扶了起来:“温大人,好好养伤。”
明绰回了宫,好像完全把此事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有提起。洛阳的战事已到了僵持阶段,军报反而缓了下来,剩下的便只有乌兰徵的私信。陛下怨念很大,说谁谁谁写信夸皇后把朝政处理得很好,怎么连大臣都知道给他写信,皇后不给他写。明绰只好回复,让他别浪费人力传这样不相干的信,早点打了胜仗回来再说。于是洛阳下一封来信便是贴了鸟羽的军中急件,吓得明绰拆信的手都在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但一打开,还是乌兰徵的笔迹。上一句还在说拔拔真被断了粮草肯定撑不长久云云的“正事”,下一句就开始星星月亮、思卿念卿地胡言乱语。明绰看得哭笑不得,倒想问问教陛下汉话的到底是哪位师父,这都教的什么东西,嘴上只道:“怎么这样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