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安慰都不管用,他只好偏过头去,把脸埋在她耳侧发间。
眼泪似一条细小溪流隐匿在林间,水光都看不到了,声音也轻轻。
这一定是场噩梦,他闭着眼假装是在做梦。就再睡一会儿,如果小公主先醒来,会拍拍他的胳膊或者捏捏他的后颈,到那时他再睁眼,会发现自己仍然在去年那个冬夜,没有离开过。
待到梦醒之后,他哪儿也不会去,他要寸步不离留在她身边,一眼不落地看好她,这样,梦里可怕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等了好久,有时恍恍惚惚真的睡着了,转醒时却不敢睁开眼。为什么她还不叫醒他?这个梦持续太久了,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完全不理会他,放任他在噩梦里挣扎。
又过了好一阵,他肩上忽然一沉,被一团重物压了几下。他立刻抬头看去,是雪山跑回月蘅殿跳上床榻,从他肩背上踩过,趴在她另一侧挨着她的脸颊。
是她的猫叫醒他,他被迫清醒了,看一眼两人的衣着,还穿着很般配的喜服。噩梦并不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那一天。
窗外雨声已止,殿中愈发安静。
只有雪山时不时“喵呜”叫一两声,没人理它,它歇一阵又重来。因它留在床帏之内,宁天微轻堵的鼻腔泛起痒意,嗓子也渐渐肿胀起来。
“你睡得太久了,会不会有些闷?我带你出去转转。”他起身离开床榻,横抱着小公主走出月蘅殿。
天光晦暗,和他刚赶回皇都时没有两样,其实整整一个白日都过去了,此刻已是夜间。哗啦啦的雨已经变成静悄悄的雪,地上刚铺起薄薄一层小雪花,风一吹就飘散。
他朝细雪中走去,鹤簪变成灵鹤跟上他的步伐。它飞近一点想看看小公主,匆匆瞅一眼又退离好远,不敢探知结果。
它知道自己犯了死罪,小公主这段时间时常紧握着它,它还以为是睹物思人,谁知道……
它上一次闯祸,扎伤了小公主的手心,主人第一次对它发那么大的火,它被狠狠抛掷在地差点折断。虽然它是一件灵器,折断了也可以复原,但多多少少也有损颜面吧。并且主人发起火来,真的很吓人。
那次它想变成灵鹤好好道歉,但是主人不准它变回来,他要它留在小公主身边。它不敢违逆,也于心有愧,于是一直恪守他的指令行事。除了中间有一回紫茶要它去送信,其他时候它都老老实实当一只鹤簪。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小公主把它戴在发间去了明辉殿。它第一次被当做真正的发簪,插在她柔软的发丝之间。它心头颇有几分新鲜感,和精致华贵的凤冠挨在一处,也丝毫不觉得自己逊色。
朝堂之上,好多陌生面孔和小公主告别。它明白这是送行,小公主即将启程去西陵和亲。但是,她不要它的主人了吗?她不是很想他吗?不然她经常握着它这只鹤簪做什么?
幸好没过多久,主人出现在殿门外。他打量小公主的背影,它清楚地看见,主人在诸多头饰中望见它的时候,疲劳的眼神豁然亮了一下。
它一下就懂了,那是他期盼已久终于得见,是困惑已久终于顿悟,是剥离诸多借口和掩饰,再也藏不住爱。
它一下子摆正了自己的地位,原来它是作为定情信物而存在。
现在想想,其实主人第一次把它送给小公主,就存了别样的心思吧?它是一只优雅高贵的灵鹤,变成什么不行,他偏要让它变成发簪。
男子送女子发簪是什么意思?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什么都会,难道连这都不懂?他还说鹤簪可以吞噬噩梦,既可安眠,又能作利器防身,搬出百般理由劝小公主收下。他怎么从来没把它送给别人呢?它甚至都没看过他的梦,不知道他幽深难测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一阵子小公主似乎对它并不上心,好几次要把它还回去。主人不许她还,硬要塞进她手中。难道它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吗?要被这两人嫌来嫌去。
后来,两人关系破裂,但是主人离开的时候不许它跟上,自那天起,小公主就总是握着它发呆。有时候她力气很大,捏得它喘不过气来,当鹤簪也不容易,容易被谋杀。
它只能在心里暗自叫苦,主人和小公主都一样,心真硬,嘴也硬,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害它夹在中间活受罪。
直到今日一早,它第一次当上真正的发簪,名正言顺作为定情信物而存在。但是,小公主怎么回事,她竟然……
后面的事它不敢再想,那是一场鲜血淋漓的灾难。很奇怪,那时它完全挣不开她的手心,也没有机会变成灵鹤躲开。
那一刻它才惊觉,原来她日日夜夜紧握,并非思念,而是练习,一次一次对死的练习。
一想到这个,窒息感卷土重来,它在飞扬的雪花里使劲扑腾翅膀,怎么也无法摆脱。它的翅膀开始虚化,染血的羽翼渐渐变得透明。
刹那之间,它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悲伤,那是主人的悲伤,也是它自己的悲伤。它失去了形体,变成了悲伤的一部分。
它此刻才发现,它不是鹤簪,也并非灵鹤,它是一缕神识,是主人自身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