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天微没听见小公主回答,他踏上最后一组台阶,堪堪望见她的背影。连日惶恐不安的心绪终于得到片刻缓解。
奚华站在明辉殿正中央,面朝高堂上奚嵘所在的方向。单看背影,宁天微也一眼发现她消瘦了许多,单薄身形撑不起她身上那件做工精细的绣金凤纹嫁衣。
华丽繁复的金缕线刺痛他的眼睛,显然,此刻她穿着的嫁衣,并非他送的那件。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不自觉地冒出来,他忽然想知道,如果她穿的是他送的那件,会是什么模样?
他走完所有台阶,在殿门外被禁军执戟拦下。
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听见动静纷纷回头,尽数望向他,每一张憔悴病容上都写满惊讶。
国君奚嵘淡然开口:“朕急召天师回宫,意在请天师为和亲公主祈福,天师勿要怪朕下旨突然。天师及时赶到,甚好。”
百官惊讶的表情消退了,原来天师是奉旨前来,不是他们猜想的那样。
宁天微没有答话。从他回来到现在,小公主没有回头看他。
这种场合并不适合解释,他并非奉旨前来。他千里迢迢赶回皇都,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冲动,一种不明所以的惶恐。
但究竟为何而来,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此刻他仍然说不清楚。
他在路上反复思量过两个月前季疏在地宫给他的忠告:季疏说他本非凡人,而是宗门里的天之骄子,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这一世他托生在南弋,是来历劫,勘破大道便能得道飞升。
但他所历之劫,并非清剿异瞳之祸、惩奸除恶这样简单。连他的宗门都不知道,真正考验他的是情劫。杀了情劫对象,他便历劫成功。若他情劫难渡,在人间被情刃折磨而死,那他在修真界的原身也会身死魂消,神魂湮灭。
季疏说谁都知道该怎么选,笑他犹豫不决。
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他沉默地站在殿外,思索自己该如何抉择。
他望着小公主消瘦的背影,见她头戴凤冠,凤冠上满缀着宝石和珍珠。它们过分绚烂而有些晃眼。
他避开一簇簇晃眼的光亮,游走的视线终于在她发间找到落脚之处——她戴着他送的鹤簪。
这枚不起眼的鹤簪勾起他的回忆。他恍惚想起,那年冬日黄昏在翠微宫的仙波阁外,他问她为何不戴发簪。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当时他并不明白,是因为他担心她不喜欢,是因为他想看。兜兜转转过了这么久才看见,原来她戴上鹤簪,是这副模样。
这几日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赶回皇都又怎么样?见到她又怎么样?渡劫失败又怎么样?
此刻终于明了,他才不要永不相见,也不要两两相忘,他要莫忘莫离,哪怕就这短短一世,哪怕自己最后会身死魂消。
他轻轻碰了一下藏在袖中的茉莉花枝,幸好花还安在。他从未如此渴望她回头看他,即便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好看,即便一路上雪山让他很憔悴,情刃让他很狼狈。只要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就取出茉莉亲手送她。
然而她始终没看。殿门内外这段距离,竟如此遥远。
要不然他先叫她,告诉她是他先反悔了?
他正欲开口,却见她右手绕过耳侧伸至脑后,抽出了鹤簪。他的目光跟随她执簪的手移动,没想到鹤簪挑开了面纱接头的绳结。
她就在这一刻转身,一对异瞳熠熠生辉,全然暴露在众人面前。她用异瞳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惧的脸,唯独没有看他。
“珑安生而异瞳,怯怯苟活于世。无辜之人因我而死,我自知孽债难偿,今日自绝于此,愿异瞳之祸就此终结。”
鹤簪末端骤然刺破那道纤细的脖颈,血光四处飞溅。惊变发生在瞬息之间,所有人都彻底怔愣。
她的声线变细变弱,却还继续说:“珑安不求上苍宽宥异瞳戴罪之身,惟愿疫病消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你做什么?!”宁天微冲过去抱住她,脱口而出的低吼哑得不像话。
奚华用最后的力气瑟缩了一下。他好凶,比上次在月蘅殿告别的时候还凶。明明她已经遵守约定不再看他,为什么他还要凶她?他还指望她怎么做呢?
算了吧,不是早就想开了吗?就这样吧,过往所有虚假的温情都已经耗尽了。
不论宁天微对她有多少厌多少恨,她都没有时间再去抚平。人世太苦,她再也不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