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桌上早已温下去的咖啡,抿了一口,苦味是一把细砂,刮得嗓子生疼。
“我们没去过法国。爸爸为了安全……带我投奔季叔叔家了。”
“季叔叔?”段叔眉心一皱,“是那个最大出版社的季家——季存影?”
“嗯。”我点头,“爸爸和存影叔以前一个部队、一个班的。”
“我差点忘了这茬”他挪开视线,望向窗外空寂的街道,落寞地问,“在那待了有几年,怎么就”
“十多年吧。”我笑了一下,却有些发酸,“季家一直把我们保护得很好。”
“他们家手段和背景,我多少知道些。”他说。
“爸爸他……胃癌晚期。”
我从没跟季凝遇提起过父亲的死亡,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外人说起他的离开。
“其实越长大,我就发现他的身子越来越单薄。我们每天都吃得很好,可他一直养不胖。”我顿了顿,手心沁出一层汗,“我二十二岁那年,他突然说要带我离开季家。”
我一直刻意封存着那几年的细节。因为我知道,只要说出一点儿,压抑痛苦的努力就会全白费。那苦楚不会随时间消散,只会在伤口被再一次剥开时,变本加厉地袭来。
“他突然告诉我,要带我去了解那些多年未整理的调查。我知道,在躲藏的这几年,他依然靠着暗地里的人脉在收集信息……就在我陪他回顾那些日子时,他的体重迅速下降,最后一年时不时还会吐血,”我皱着眉头,难受地说,“这些事他从未告诉过我,甚至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年,我才知道……”
他拒绝花钱治疗。我就一次又一次在病床前求他再做一次化疗。他温柔了半生,却罕见地对我发了脾气。最后几个月,爸爸脾气异常暴躁,会无端骂我,朝着想救他的医生发牢骚,可骂得最狠的,始终是对自己的痛斥。
他常常气这儿气那,就是没怨过妈妈。那个记忆中他描绘的法国女人,我很少听他提起,他最终也没跟我讲过她的故事与境况。最后一个月,他反复说着“我爱她”,脾气才终于收敛。临近沉睡时,他紧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着“对不起”和“我爱你”。
我说不出口,嗓子被堵得死死的,眼前全是病床上那干瘦得只剩骨架的身影,薄纸般的皮肤、握着钢笔生出的厚茧我想起那诉说不尽的痛苦,想到了唯一能在此刻带给我安慰的温暖——只可惜,季凝遇不在我身边。
“孩子……”段叔递来一张纸巾,“节哀。”
“没事的,叔。”我接过纸巾,轻声道谢,“这么多年,不都挺过来了吗?”
我端起杯盏,猛地一饮而尽,任那极端的苦涩在口中蔓延,冲淡我心中难言的痛楚。过不去的,总该过去;放不下的,总有一天或许也能放下。
一时无言。店里只剩暖气轰鸣的低声、古典乐曲的余韵,还有彼此沉默中微妙同步的心跳声。等我缓过神来,才伸手拉开公文包,抽出一沓资料,把自己重新塞进正事里。
“叔,这些需要你帮我整理一下。”我招来服务员,把空杯撤下,转过头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
时间悄然流逝,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并肩翻阅着一件件尘封已久的调查案。我向他阐述即将出版的构想,以及季家的支持。
段叔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粗糙的触感透着温暖和力量,“放手去做吧,孩子。现在环境好了许多,还有个季家替你撑着。我们同行的,都因你而骄傲。你的爸爸……还有你妈妈,也会为此骄傲的。”
我沉默着收下这份鼓励,心里却止不住地打鼓。那一刻,我的决心更加坚定。这事,我一定要做到最好,不能辜负任何一个人。
段叔忽然笑了,声音中带着些许怀念和释然,“我好久没回这座城市了,带我去吃顿饭吧。”
我自然答应,“车停在巷子口,带你去最有名的老字号。”
“仰啊,”他走在我身旁,嘴里叼着烟,吐出一口袅袅白雾,忽然淡声说道:“吃完饭……买束花,带我去看看岑馥。”
我喉口猛地一紧,哽住,半晌才挤出一个字:“好。”
走到停车位旁,我抢先一步替段叔拉开了副驾的门。他呦了声,抬眼一看,“奥迪S8?”刻意抖了抖外套,这才弯腰坐进去。
“季叔叔借我开的。”说罢我提醒段叔扣上安全带。
“唉,那也算舍得了。”他一边安顿好自己,一边半开玩笑地叹,“你日子过得不错,叔就放心了。”说着,他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你这车也太干净了,我坐着都不自在。”
我笑了笑,叫他别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