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栀和摇了摇头,视线在地上梭巡一圈,找了一片还算宽大的石头坐下。
陈允渡也随她,见她坐下,“可是累了?”
他站在河水流动的岸边,豆大的渔舟灯火在他身后绽放,许栀和坐在石头上,需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陈允渡的脸。
抬一会儿倒是还好,只是如果一直仰头望着他,脖颈要不了多久就会变酸,她朝着陈允渡伸手。浓墨的夜色下,她洁白的小臂像是会发光。
陈允渡上前一步,半蹲下与她平视,将她的手包在掌心。
许栀和弯了弯嘴角,“……你小时候,一个人放牛割草,可会觉得无趣?”
“……”
陈允渡没有第一时间作答,即便他已经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和许栀和分享,但乍然提起自己算不上多么可靠稳重的孩提时期,依旧有些有一瞬踟蹰。他在脑海中酝酿着措辞,然后说:“这倒是从未有过。我在家中行三,除了我,还有一位兄长和一位姐姐,他们照顾我,再忙碌的时候,我需要完成的事情也是最少的。家中无人读书,有时候我在家中写字,看见父母兄姐在院中劳作,会产生一种愧疚感……那一年,我十二岁。”
许栀和看着他,目光明亮,听得认真极了。
陈允渡接着道:“读书的道路太过漫长,见效需要十余年的积淀。当时我的力气已经可以和阿姊相当,她被灼阳晒出红痕,而我却只能坐在家中,读着书中所谓‘之乎者也’。我因为这件事,不但和父母吵了一架,还生平第一回顶撞了梅公。”
说到此处,他有些耳热,连带着嗓音都变得更加轻飘。
许栀和还以为他生下来就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听到他也会和家中长辈吵架,顶撞梅公,眼睛不由地亮了几分,“怎么说?你说详细点。”
陈允渡被她犹如听话本传奇一样的八卦眼神弄得没脾气了,像是报复一般重重按了一下许栀和的手,听到她轻呼“哎哟”,才心满意足,言归正传。
“其实,也没什么……”
十二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不过是将书本推在地上,打翻了砚台,走到父母兄姐的身边,眼中含泪,但语气稚嫩顽劣,“读书不好,我学不进去。这一个个字无趣极了,还是田里的蚱蜢有意思。”
稳重敦厚的父亲和温和慈爱的母亲第一次露出震惊的神色,兄长握着锄头的指节发白,阿姊咬着下唇。
静默之中,陈允渡还嫌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够有冲击力,“书中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但这书有什么用?咱们家不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吗?与其读书识字,不如让我也下田,说不定今年还能多收几斗米。书已经被我丢了,你们……”
震惊到变了脸色的父母和兄长还没有所动作,阿姊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大吼:“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能被梅公瞧上带在后面读书,是多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还敢丢书,我看你是皮痒了……”
陈允渡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姊那么生气,她红着眼眶用力地打我,父母兄长在旁边看着,无一人阻拦。阿姊那天饭也没吃,拽着我去屋前翻找已经丢入水沟的书。她在水里翻找,也让我下水,原来日头底下,水沟里的水那么烫脚。”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米色的纸页沾染了污泥,洗不干净,没沾染污泥的地方墨水被水洇开,再也看不清了。”
陈允渡说,“那天阿姊很伤心,在屋中哭了很久很久。”
许栀和:“所以经此一事,你想明白了,选择了好好读书,不要让阿姊伤心?”
“不……”陈允渡听到许栀和的猜想,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我那么固执,看着阿姊哭泣,只当她还没有见识过我种田的厉害。所以第二天,我如愿跟在家中长辈身后,一道钻入烈日。汗水划过脸颊咸涩难当,不过好处显而易见,五个人除草,比四个人到底快些。那一年秋收,家中比去岁多收了五石米。”
许栀和哑然片刻,声如蚊喃:“那你还真是固执。”
“阿姊自那以后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以为她生我气,大抵永远都不会与我说话时,梅公还乡了。她那一日妆发齐整,十分郑重,抱着已经字迹模糊的书册,与我一道去了梅府。向来沉默寡言的阿姊在梅公面前打开了话匣子,她先与梅公致歉,说我‘性顽劣辜负教导,乃顽石非为璞玉’。”
许栀和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陈允渡读懂她的意思,回答,“阿姊原话并非如此,不过意思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