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么一来,问题自然也就来了——如果炼铁厂是皇帝钦命的“衙门”,炼铁是皇帝亲自交付下来的“钦差”;那么,将皇帝的“钦差”随意转包给第三方的私人,那能算是合法的举止么?
汉律是周密的,汉律是森严的,汉律是不容违背的;如果严格依照汉律处置,那么随意将公务泄漏给私人处置,是实打实不容推诿的“渎职”,更不用说这份公务还带有天子御命的意味,要是严格让酷吏们审上一审,那就几乎可以向“大不敬”靠拢——那是什么罪?那是腰斩起步的罪!你说铁匠能不害怕么?
显然,老登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沉默片刻,终于道:
“所以他才这么小心?”
“那还不止。”
穆祺曼声道:“为什么他愿意给熟人介绍这么一笔大生意呢,因为这个铁匠的儿子和老婆,都在熟人那里做工。”
啊,这就更微妙了。到目前为止,大汉朝的官吏还有着先秦世卿世禄的特点;老子当官儿子也当官,老子喂马儿子也喂马,老子辛辛苦苦给皇帝当铁匠,儿子当然也该兴高采烈地预备着给皇帝做铁匠;不愿意在官府手下给皇帝做铁匠,却要跑到熟人手下做工,这简直……
怎么说呢,按汉律判断,起码也是个灭族的大罪吧!
“铁匠是为了赚钱,其他人呢?他们什么这么做?”
刘先生低声道:“他们为什么不在冶铁厂内把铁皮加工好了事,非要允许下面出去找外人?”
“因为冶铁厂的人手不够了。”
“有什么好不够……”
不对,冶铁厂的人手确实可能不够。因为按照大汉旧例,冶铁厂不算经济体而算皇帝派出去的衙门,那么寻常拉几个力工来也就罢了,如果是要招收铁匠新开一条生产线,那就等于在朝廷体制下扩招编制,是非得要皇帝自己同意不可的。
——为了几千张铁皮去找皇帝要圣旨,你这不扯吗?
“冶铁厂忙着炼铁都炼不过来了,根本懒得做什么二次加工的细活;这也是管冶铁厂的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工匠们搞外包的缘故——至于为什么包给熟人嘛,那当然是因为熟人给钱多。”
穆祺简洁道:“现在南阳的铁器市场完全复兴了,各处需求非常旺盛;除了官办的冶铁厂之外,各处小作坊也大量涌现,盈利不在少数;这个熟人按照销量给他儿子老婆分成,一年能赚两三百石粮食。”
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难怪这儿子不愿意到官府子承父业,原来是有这么一笔丰厚利润在后面等着!一年三百石,这样的利润足够他亲爹在炼铁厂做多久的苦工?!或者反过来想一想,他亲爹要在冶铁的官僚系统里向上爬多久,才能爬到三百石的位置?
三百石,三百石,宛城长吏的俸禄也不过只有三百石而已!
无怪乎太子赏官,此人脸上一点真诚的喜色都没有;以他们家的这个收入,是真可以挺直胸膛,说一句“区区县尉”的吧?!
毫无疑问,这就是冶铁厂系统中天大的漏洞;随便一个东食西宿的铁匠,趁着东风扶摇直上,居然就能一跃跳过官僚体系里重重的等级制度,臻至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难怪他们问起铁管由来的时候,在场的本地人都多有尴尬之色!
老登揉了揉额头,感觉整个思路都有些混乱。不过,即使面对混乱,也绝不妨碍他果断甩锅,将责任迅速归咎于第三方:
“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局面,冶铁厂就没有想办法整治整治?”
确实是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局面。从冶铁厂到铁匠再到外面的所谓“熟人”,恐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知道他们这一套操作根本是在法律的边缘大鹏展翅,纯粹是依靠着彼此间一点微薄的默契在谨慎维持,见不得半点光。而老登也很清楚,这种战战兢兢的脆弱局面根本不能长久,只要稍有不慎,多半会在宛城搞出大事。
“那么陛下以为,应该如何整治呢?”
“当然——”
当然什么?老登忽然不说话了。
“如果按照规矩来,无非两条路。”
穆祺自顾自道:“第一是关闭所有私人作坊,严令禁止冶铁厂的一切工匠与外人勾连;没有了私人作坊,没有了外部需求,那什么私下外包,什么薪资倒挂,什么见不得光的零零碎碎,自然也就一扫而光,再也不见半点踪影;标本兼治,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