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期满,上林苑的兵卒学有所成,终于通过了皇帝的检验。圣上御驾亲临,巡视过设于上林苑中,用作冶铁试验的土制小高炉后,立刻龙颜大悦,广开方便之门。他亲眼见证过一次冶铁的全流程之后,当场宣布,要为善于冶铁的培训人员授予官职,将他们派驻各地,指挥修建高炉。
如此消息一经流出,立刻就激起了长安城中诸多豪商的小小不安。这种不安当然也其来有自;要知道,早在元朔元年皇帝开始对匈奴大动干戈之时,就曾因为国库空虚而四处设法捞钱,穷凶极恶无所不及,据说还打算将全国上下的盐铁全部收回官营,靠国家垄断收取暴利。
这样的做法自是大大伤触了主营盐铁的豪商的利益,所以一直都在设法抵制,也顺利将这险恶的决策拖延了下去——当然,这里的“拖延”,并不是说皇帝心慈手软,或者豪商们权力滔天,真的能够硬顶住朝廷的意思不执行;而是处于更加现实的考量:国家的盐铁生产长期都在豪商手上运行,一切人才器具和相关经验,当然也都掌握这些巨富手中;就算朝廷希望强力介入盐铁,没有豪商们的技术和人才做配合,那也是一张白纸难以下笔。正因为如此现实的麻烦,皇帝捞钱的希望才会被长期搁置,直到——直到更聪明的人出手为止。
可是现在,皇帝居然要将上林苑中培训出来的什么“冶铁人才”发送各处,那难免就有动摇豪商们本钱的嫌疑了,不能不引人注目。
不过,等到正式分发的旨意完整流出,消息灵通的豪商却陷入了新的迷惑——皇帝打算为手中新人安排的位置,居然不是什么关中巴蜀一类冶铁业兴旺发达的要地,而更倾向于发送到河北、江南——迄今为止,在铁器使用上都并不算兴旺的区域。
这样的派遣办法,又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前面的问题还没有考虑明白,后面的事情又接踵而至;皇帝办事从来不会拖拉,在宣示了自己的决心之后,他就以手诏为上林苑中选拔出的人安排上了“冶铁使”的职位,让他们以天子使者的身份,奔赴各地负责生产钢铁。而数日之后,皇帝又任命了“造纸使”、“炼盐使”、“织布使”,同样是从上林苑中挑选人才,立即赏赐职位,同样是以找书送往各处,并不经过朝廷复杂的商议流程。
以正常而论,这种绕开朝廷秩序,以皇权一人意志而任命的官吏,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正牌臣僚,而只能算是天子的私人——任意捡拔,用于完成自己意志的私人。某种意义上讲,当初被骤然擢升为太中大夫的卫青、被以侍中身份一直养在身边的霍去病,都可以算是同一生态位的大臣。
不过,相较于皇帝宠幸卫青霍去病时的态度明确(就是想要打匈奴嘛,这个懂的都懂),如今大批任命私臣,意思却暧昧之至——这些从上林苑中选出来的人像黄豆面一样的被洒进了茫茫大地之中,几乎是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所以说,你那一套真的会有用么?”
皇帝道。
显然,早在规划上林苑人才的去向时,皇帝的心思还远没有进化到现在这个地步。
实际上,一开始他的打算和先前并无二致。上林苑的人培养出来了,可以炼铁,可以晒盐,那天子第一时间的反应,肯定就是把人留在身边,锻造武器,锻造器械,预备打——呃,匈奴已经被打服了,但没有关系,手里有榔头看谁都是钉子,只要道路不断延伸,无穷无尽的敌人就会自动刷新出来,大家是兄弟就来砍一波,岂不美哉?
这样的操作很正常,很常见,也很符合皇帝陛下的口味。但穆某人却强力制止了他——穆某人指出,现在匈奴已经殄灭,上下兴奋喜悦之余,想的都是休养生息赶紧喘一口气,并没有什么对外大举用兵的共识,更不必说,这所谓的战争,还只是皇帝有了新玩具后的一时兴起,纯粹强加给大家的负担。
没错,武帝厉害武帝牛皮,你只要活一天大家就得舔一天,老老实实的被迫割肉;但等到武帝驭龙宾天,心怀不满的人却很可能翻脸就来一波反攻倒算,直接将过往政策全部推翻,倒查旧臣的祖宗十八代。
“我想。”
穆祺道:“陛下也不愿意身后看到什么变故吧——比如说清算卫氏霍氏之类?”
皇帝脸色变了:“放肆!”
放肆归放肆,他还是不能不承认,穆某人的刻毒却有其道理。皇帝死了老虎没了,在战争中被压迫得仇恨满腹的人当然要清算,既然武帝本人不好清算,那就只有暗算作为武帝一朝战争标杆的卫、霍;而且,从历史上看,这种因为仇恨而滋生的暗算搞不好还会相当漫长,难以防范——就算他顶住了,卫太子顶住了(想来卫太子不至于搞自己母家),卫太子的儿子和孙子呢?宣帝也不只是教子不善,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保住么?
以此而推之,那穆祺的忧虑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连卫霍的身后名都有被政治波及的风险,那就更不必说上林苑里那点薄弱的技术之火了。到时候双方冲突起来,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为了否定武帝政策连武帝辛苦培育的新产业都一并消灭了——那才叫欲哭无泪呢!
要想规避这个弊端,要么皇帝老实本分,不把矛盾激化得太过分——那是不可能的;要么就只能将技术扩散出去,让他们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可以在暗处默默长成,避开朝廷的视线——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
可是,还是那个疑问:
“你这一套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