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步声在廊下渐行渐远。姚启钊这才慢慢转回头,目光追随着那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再低下头,便有一滴泪掉了下来。
方才,他没糊涂。
给潭州的亲族写信时,他忽而?便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他被学生们稀里糊涂的课业气得满脸通红,从学斋里下值回来,屋里黑灯瞎火,如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垂泪。
自打从姚季家回来,这孩子便总是?郁郁寡欢,时常独自掉泪,他想尽法子也难逗她开?怀。那天他心绪也烦乱,只硬邦邦地宽慰了几句,便转身钻进?灶房,想烧点热水,胡乱煮两?碗汤饼对付一顿。
汤饼煮好,唤她来吃,半晌不见人影。姚启钊端着碗走进?她屋子,刚递过去,碗就被陡然激动、仿佛崩溃了的如意挥手打翻了。
陶碗碎裂,滚热的汤水溅了一地。
她猛地抬起泪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阿爷!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潭州接过来?!要是?没来汴京就好了!要是?你不要管我就好了!我至少……至少不会遇上这些?事!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放荡、私通、不知廉耻!不会经历这么?些?令人作呕的腌臜事!”
“当?初为何要管我?为何要接我回来?”
“为什么?要给我定亲?为什么?要选邓家?为什么?独独是?我?为什么?偏偏我要遭这些?罪!为什么?!为什么?啊!”
唯一的孙女?儿,在他面前,一改往日的沉默腼腆,像疯魔了般大声哭喊着、质问着、怨恨着……字字句句,如无数刀枪剑斧砸向了他。
姚启钊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如意激动得浑身颤抖,似乎不想再看到他这个阿爷了,尖叫了一声,还猛地将?他推出门外,重重摔上了门。
姚启钊失魂落魄,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昏昏沉沉竟又走回了学斋。学斋里,学生们刚被他骂过,读书声都?透着一股心虚,他却没有留意,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如意那凄厉绝望的哭喊与指责。
太痛了,胸腔里突然疼得厉害,心像被那些?话一刀刀割开?似的,他忽然就觉着头脑中一热,似乎有什么?断开?了,眼前发黑,就此中风倒下了。
不知昏沉了多久,再醒来时,已在医馆躺了多日。是?伍氏和几个愧疚的学生在照料。他怀着私心,无论谁来问起,都?是?一样说?,只当?是?自己脾气太急,气急攻心才中了风的。
他不怪孙女?儿,他后来无数次地回想,才明白,那时,她一个人已经没办法了,她郁结在心,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而?自己却没看出来。
只当?她本是?如此的性子,只当?她慢慢会好起来。
在医馆将?养的日子,如意偶尔被伍氏差遣来送饭。她总是?死死低着头,东西一放,不敢看他一眼便跑了。直到那一天……他已从医馆挪回家中养病许久,脑子是?清醒了,身子却不听使唤,腿脚拖沓,口角歪斜。
如意默默搬来了炭炉子,仔细关严了门窗,跪在他面前,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恸哭:“阿爷,那天我不是?故意要气您的,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
姚启钊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长久静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封堵门窗时那决绝的神?情?,看着她虽然在哭,眼里却没有一丝眷恋的样子。
他便明白了。
他没有说?什么?,艰难地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想替她抹去脸上横流的眼泪。
这样污秽的人间,她不想留下了,那他甘愿陪着她走。
反正,他这副老骨头,留着也是?无用。当?初是?他这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定了这样一门婚事,才将?孙女?儿害到这幅田地。
错都?在他。这悔恨日日夜夜啃噬着他,让他难以安眠。走了也好,一了百了,省得烦心,也能一家团聚了。
可是?……最后关头,如意却用尽力气把他推到了窗边,为他揭开?了一条细小的缝,自己却蜷缩在炭气最浓的炉子旁……后来,她渐渐没了声息,脸涨红了,又微微发青……
姚启钊却还活着。
他拼命挣扎着,想往孙女?身边爬……炭气猛地浓烈起来,他闭上眼,安然等待着……可没过多久,一丝细微、痛苦却又挣扎着要活下去的喘息声,竟断断续续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无法回忆下去了,姚启钊猛地转过身,走到了屋子里无人能看到的角落,面朝墙壁,无声的,泪如雨下。这一年,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清醒时也真心实?意地将?眼前这个鲜活灵动的姑娘当?成了自己的如意。他过得这么?舒心、踏实?。
梦里无数次期盼过的好日子,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