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样儿!”
福来笑了笑,便不再和他闲话,恭恭敬敬地?提着晚膳迈过门槛,行至半掩的门前,正想行礼呼唤,却见?林大人伏在案上,竟已睡着了。
他便连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去,把食盒暂且搁在靠近暖炉的棉围子里,又开了偏房的箱子,取出件新的厚披风来,一万分小心地?慢慢搭在他肩上。方才取衣裳时,他还奇怪呢,往常林大人常披的那件墨色披风怎么不见?了?前两日还见?着呢?林大人捎回家换洗了么?
那件不是才刚洗了拿来的么。福来挠挠头。
不过也没?多想,福来给林大人披了衣,又轻轻拉上帘子,剪了灯芯,才退到门前垂手?候着。
他全程都憋着气踮着脚,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把人吵醒了。
林大人已经两日没?合眼了,刚进去时,福来见?他桌上乱糟糟的图纸与草稿没?了,想来已经紧赶慢赶算出来,递到猛火油作去,要叫铜匠连夜浇筑出来了。林大人总是如此,事情了了他才会歇息。
福来虽是没?品级的小杂役,但每日来来往往,这儿听一耳朵那儿听一嘴的,已经大致知晓为何林大人会被突然叫回来忙了——辽国又吃了金国的败仗,如今金人占了原本辽国与我大宋接壤的两个州,边关又吃紧了。
有位兵部的大臣来军器监督办新一批的箭头时,他便与身?边跟随的小官吏忧心忡忡地?道:“照这样下?去,辽国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连福来这样的小内侍都知晓,辽国一旦被灭,便轮着大宋与金人较量了,就像勾栏里的相扑手?一般,相互要把人摔出去,迟早要分出个胜负来。
所以林闻安大人手?里那什么猛火油造的火器,定要尽快改良好,量产供应西?北边关才行。金人有良马有天下?最?强悍的骑兵,但人与马再强也强不过火器,而他们却没?有如林闻安大人一般能为金国造火器的人。
林大人是取决胜负的杀手?锏呢!
福来想着想着,又有些骄傲地?昂起?头来。
他可?是伺候过林闻安大人的内侍!往后新的猛火油火器问世?,能助我大宋大杀金狗,那说?出去,也够他吹嘘的了。
福来傻呵呵地?畅想着。
屋子里,林闻安也渐渐从血腥气息浓重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屋内沉于暮色,他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这里已经不是梦里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那间腥臭幽暗的地?牢里,黑暗中,他的手?脚皆被铁链紧缚,他整副身?子是被铁链吊起?来的。
地?牢的腐臭气息粘稠而浓郁,石壁上爬满青灰色的霉斑,火把突然爆裂的噼啪声惊醒了他昏沉的意识。
那时,他的双腿应该已经断了。
他在铁链的震颤中睁开肿胀的眼睑,悬挂的双臂早已失去知觉,断裂的腿骨弯曲成怪异的角度,身?上不少溃烂的皮肉粘着破碎的衣物,交错绽开的鞭痕布满暗红狰狞的血痂。
地?牢外很吵。
外头乱糟糟的一片喊杀声,他在梦中应该是又回到了那天。
晋王事败,正与残部负隅顽抗,亏他死到临头还记得他这个顽固的残废,命徐大郎来地?牢了结他的性命。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火油味漫进来,厚重的牢门铰链发出呻吟,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没?力气抬头,只?看到徐大郎手?中的火把在石壁投下?摇晃的黑影。
徐大郎曾是他最?为相厚的同窗与挚友,他与他同年科考,不同的是他被选为东宫侍读,徐大郎却落榜了。之后他接受了晋王的招揽,成了晋王府幕僚,坚定地?站在了晋王这一边,与他这个昔年好友背道而驰。
林闻安劝过他很多次,晋王非明主,他并不愿听。
两人因?此渐行渐远,彻底断交。
可?是哪怕到了最?后,徐大郎也已清楚知道晋王要败了,他提着长剑来到地?牢时,林闻安曾以为他要杀他。
火把将他半边脸映成暖金色,另半边却沉在阴影里,梦里与当年一般无二,徐大郎驻足看了他许久,才附在耳边低声道:
“明止,赵伯昀待你不薄,晋王对我也是知遇之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你我各为其主,我输了,可?我不认为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