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动了,所有人都紧紧望着起?航的船,连官差也眼含热泪,扭过头?去目送大船一艘接一艘地离开了码头?,向南,一路向南去了。
好些送行的家人,趁机钻过了官差虚虚放下的棍棒,还沿着码头?跟着奔跑,江涛一声声拍着船舷,他们?呼喊着什么?,即便听不清,姚如意?也能猜到,要平安回来,一路顺风顺水……
这场雪越下越密,渐渐把那些追赶的人影笼罩,又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团团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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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嫂子夫妇俩携众学子南去后,夹巷里的日子也在一如往常地继续着。但?姚如意?有时也会觉着巷子里空了一块似的,晨起?卸门板时,会下意?识往尤家门口看去。
深冬寒天,尤家门前的落叶落得很多,墙角的煤灰也不知被哪个?脚欠的踢散了,乱糟糟胡作一堆。
以往尤嫂子总是最勤快的,她见不得家里脏,便是连门口都会早早起?来扫干净。每回姚如意?开铺子时,都能看见她已经?把叶子扫做一堆,还会把烧过的煤饼都贴着墙根,堆得整整齐齐,等荒货小?贩来收。
薛阿婆年纪大了,没法?兼顾这么?多细节,因此以往格外整洁的尤家门口,也渐渐与其他家一样了。
一眨眼,便已进了十二月了,姚如意?铺子里开始卖年画、桃符、门神和灶君像了,也开始卖各类拜神敬神用的香烛纸马烟火炮竹,现在支开的窗口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像,倒也很喜庆。
送行那日的雪,好似成了今年冬日的最后一场雪似的,之后只下了两场萧萧寒雨,便又不再?有雪。姚如意?那天望着雪如尘般簌簌落下,还在想,挺好,天上吵架的神明可算和好了。
如今一看,只怕是冷战了。
小?巷子里也渐起?了些年味。国子监后门那棵老榆树已经?秃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有一日,俞守正忽而买了几串小?灯笼挂上去,远远望去像结了果子似的,还挺好看的。
也是自打那一日起?,姚如意?便发觉巷子里四处都能闻见腊肉和风鸡的味儿?了。
岁末日头?短,姚如意?卷着厚棉被,又被小?石头?的背书声迷迷糊糊吵醒了。天色还灰扑扑的,屋子里拉了厚帘子,便还是黑漆漆的。她在黑暗中揉揉眼,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小?石头?往下背,自己也醒醒神。
一开始还没睡醒,没听清他背什么?,忽而听见他郎声在背的不是“噫吁嚱”,而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姚如意?还愣了一下。
真不容易啊,这孩子背了两三月了,天天都早起?背书,而且不管昨天背到哪儿?了,他第二日准要从头?背起?,若是不从头?开始背,他更是要一句都接不下去。这和姚如意?背二十四节气和十二生?肖是一样的,她记不住前后都是什么?,所以要掰着指头?从头?数。
看来,小?石头?总算把《蜀道难》背完了。
但?怎么?现在又开始背《梦游天姥吟留别》了,小?石头?难不成也是李白的狂热粉丝?小?小?年纪便开始死磕《李太白集》了吗?
瞧着不像啊,他前几日还让他爹给他用家里淘换下来的晾衣竹杆,给他做了个?竹马。他每日便举着那扫帚当刀剑,在巷子里玩冲锋陷阵、打金人的游戏,骑在那竹马哇哇叫着一口气冲到巷尾,再?一个?飘移急刹掉头?,又哇哇地冲回去。
姚如意?趴在窗子上,托着下巴,看他在寒风中乐此不疲地冲来冲去,觉着这孩子成日要他读书反倒屈才了呀。
外头?,小?石头?背书声又卡住了:“势拔……拔什么?城?”
姚如意?打着哈欠起?来开始叠被穿衣梳头?。
开了房门去洗漱,才发现丛伯已经?起?来了。正在她家灶房的窗子上拉绳子,用来挂腊肉腊肠腊鸡,清寒的空气里还飘着从何家酱园子里新买来的芝麻酱味儿?,混着窗台上晒的干花椒味儿?,有些想叫人打喷嚏。
除了丛伯院子里便没别人了。姚爷爷还在睡,他这些日子都在床上将养他可怜的臀。前阵子他不是使唤三寸钉给他偷辣片儿?吃,便是指派林闻安给他偷,被姚如意?截获情报训了好几次都不改,这下好了,吃多了,后来疼得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说。
姚如意?是什么?人?她可是医院的老钉子户,见多了!两眼一眯,她就知道姚爷爷是什么?毛病犯了。
二话不说,她把抱着门扇讳疾忌医的姚爷爷硬拉去医馆里,寻了个?这方面?极有名望的老郎中,进行了艾灸熏蒸烫帖结扎(不是那种结扎)一套完整治疗流程下来,姚爷爷总算摆脱了痛苦,但?也被郎中彻底断绝了吃辣的希望,还喝了三五日的稀粥烂汤饼。
如今连林闻安都硬起?心?肠,再?不给姚爷爷偷辣片儿?吃了。
说起?林闻安……姚如意?边刷牙边问踩在凳上挂肉的丛伯:“丛伯,这几日二叔怎的又不过来耍了?他整日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丛伯忧心?忡忡地回答道:“小?娘子,你若是得空便多去寻二郎说说话,我怎的也觉着他又变古怪了。这些时日,也不知怎么?了,叫丛辛出门搜罗了好些道士的书看,什么?《抱朴子》《太清丹经?》《周易参同契》,前日竟然还使唤我买了个?丹炉回来!除此之外,我与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恨不得钻进炼丹炉里去……”